。
站在门前的他停下了喘息。
「您回来了。」
她抬起头,在看到开门的人是谁以前,就给出了回应。
太好了,这里存在的不仅仅是有着她的样子的,躯体。
在看到开门的人是谁以前,她的头垂了下去,像是一家粗陋到没人期待会有笑面相对的服务的店里,放在门口欢迎来客的机械人偶。
「……。请不要触碰我。我很脏的。」
她微微缩起身体。小心地用手臂拢住她,想着能从她的温度和馨香中找回安然,想着能以自己的安然清洗她的黯淡。在脑中简单地画好了蓝图,起了个不错的头的事情,全然找不到接着照做的空间和材料。害怕她会发出惨叫,害怕她会彻底地破碎开。
「您不喜欢我在这里吗,对不起,我会到外头去的,对不起。」
她打开了握合在腹前的手,想撑起自己,没有发现腿已经没用了,没有发现手僵掉了,没有发现腰直不起来了,没有发现身体失去了大半的功能。她只是努力着,想要移动自己,想要到房子的外头。
「会弄脏您的!」
忍不住去扶起了她,感觉到他那边传来的指向房子内部的力量的时候,她突然大喊,像是被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声音吓得他直接松开了手,让她掉回冷冰冰的地板上。
放鞋的地板是硬砖,在门的这一头,她敲出的声响有了数倍的清晰,却没有听到半点悲鸣。他才看到她的脚有些变形了。
「求您不要走……」
只是服从了想要带她去医院的第一愿望而重新把门推开。
「不要走……对不起,我会到外头,不要走……」
承诺了会和她一起去,承诺了绝对不会离开。
「对不起,请不要抛弃我……」
倒在地上的她好像没有听到,只是努力在向外头去,混着一些啜泣。
百般的请求下,听从电话另一头那个不可靠的医生的指导,帮她检查变色、扭曲、肿胀的状况,用慎重的过程带她离开玄关的地板,协助腰和双腿尽可能回到通常的位置,为它们涂药、恢复供血的时候,『会感到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的她,除了拿起电话听筒时的大叫和哭闹,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要经历多少次同样的疼痛才能让她习惯到可以对此安安静静,他不敢想象,仅仅是用手擦掉脸上的汗水,淤青和擦伤带来的疼痛就已经让他战战兢兢。在坚硬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地跪着,度过了寒冷的夜晚和清晨,度过了整整的一天,疲劳、饥饿、生理的需求,全都由她在没有别人的房子里完全地忍受,在这种种之上,还有关于他离开以后,从此只剩下她之后,那份足以让她宁可受尽肉体上的煎熬,也不愿意活动一下去触碰的恐惧和悲忧;身体的内外所有交织在一起的痛苦,都由她一个人,在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打扰的寂寥的绝望之中,逐一地、反复地,体验着。
每次回过头去想,差点把她变成地牢中的遗骨的惶恐,将如此脆弱的她推进了对坚忍的人来说都显得残酷的刑罚之中的激悔——想到自己于不知情之中在外头无忧度过的每一秒的里,她都在承受会对她的身体造成破坏的伤害,关注、了解着它们如何伤害自己,因为没有别的能做的事情;想到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都沉默着忍耐住了的她,却因为误解了没能站起来会害得他离开,因为这么件没缘由的事,轻易哭了出来。想到自己这么狠心摧残她,他就巴不得抓起手边的东西,什么都好,把它狠狠刺进胸口里。
热盐水之后,又给她做了一点简单的食物。每一口都吃得痛苦无比,但因为是他的要求、他的命令,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停顿。换作是他也会吐出来,但直到他发现然后允许,她才吐了出来。
「我很脏的!」
「不要再……!」
他胆怯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干净的,不要再说自己脏了。」
「是……」
他又深吸气,因为想到她很可能只是听到了最后的命令。
以坚持和阻拦调制成的强硬,终于把她的脑袋安置在枕头上,然后用被子裹好了她,摘掉了蓝色的发带。夜光下看清憔悴苍白的脸颊、额发盖着的血紫,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了至今为止,为了他,她所辛劳过的那些他没有全都见过的事,平常的、不平常的。暖潮一下子升入视野,他扭过头处理掉,不能让她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想再给她畏缩的缘由。
「很累了吧,闭上眼睛睡吧。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谁都不能赶我走。可以安心休息了。」
「可是,这里是您的床。」
他想要用能让她喊痛的力道捏一下她的手,因为她又只听了他话里的一部分。但她的手散发着冷气,一捏就会像雪雕那样碎开一层皮,他没办法停下这种预感。
「这是我从你那里抢过来的,今天还给你。」
「我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我不可以要这样……」
「今晚想看看你睡着的样子,想看着你睡在这里,这是要求。」
一时间相信了她话里的意义,想到她曾经,到现在可能都抱有同样的想法,他只好这么打断她。
「请不要赶走我,我还能做得更好,请不要赶走我……」
她把给予的意向理解成了行前的恩惠,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他能感觉到是这样。
害怕着她不愿与自己太过接近而只是攥着拳头,还打算拖过椅子坐在床边的他试探着缩短距离;注视着她;越过她到了另一边;进到被子下头共同的空间内;顾忌了几秒头发里可能还没清理干净的灰土,平躺下来,然后翻身,扶着她的肩膀把侧放在床上的身体拉近,盖上一层简单的拥抱。
「看吧,不会赶走你的,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在这个状态下,能感知到她像是刚洗了澡的宠物那样,变得比往常要瘦小,颤抖着。他收紧手臂,分担、抑制她的颤抖。颤抖是好事,知道冷,就说明身体在变热,知道痛,就说明变凉的部分还活着。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等到你变温暖,恢复精力。」
话语能分散注意力,所以他保持话语,想要多为她减少一点辛苦,所以用了最温和的声音。
「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情……!」
「愿不愿意听我的话?」
「愿意……」
「那就不要再多问了,照我说的做吧。」
「是。」
她稍微垂下了没有表情的脸,睁着眼睛。
「把眼睛闭上。」
她没有反应,好像这就是她最后的功能了。
想帮她合上眼睛的动作差点碰到了眼球,幸好做的很小心,只得到了有惊无险。他把发软的拳头藏到她的视野之外。
「不想睡觉吗?」
仿佛混着她所不能处理的词汇,她没有给予回应。他不知道这个状态的她知道些什么事情,到现在为止他都在提心吊胆地配合与探寻,所以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转动变厚的眼皮下显得呆滞的眼睛,他往下移动了一些,以方便帮她按摩双脚。
手沿着后背滑下去,此刻没有顾忌、不思分寸的触摸在期待着能把躲到不知哪里的她叫回来,然而直到分开的五指漫游了从腰后到膝弯的每一寸肌肤,把她的脚整齐地、以再慢的视线也能追及的速度挽近,加快了的心跳重新平静下来,她都没有发现他在做什么。
脚还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回想着过去两脚从长久蹲下的麻痹中恢复的时候,那种每动一毫米都像是把肉扯散,每踩一步都像是把骨节里的筋腱压坏了感觉,手越来越用不上力气,谨慎的按摩变成了清风般的爱抚,很快停止。她的脚还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凉得多了几分坚硬。
掀起了衣服,把皮肤靠过去和皮肤接触,扼紧呼吸的寒意直走到内脏,他切断表情和身体之间本已薄弱的关联,睁开眼睛,手心贴住在雪原里徘徊过的脚底、脚跟。
她的眼中有些许的不解,看了看更深的下方。
「怎么可以让您的身体触碰那种地方……!」
他一时想用手触碰所有的地方,想要亲吻从傍晚回家到凌晨的此刻都一直在触碰的脚掌和膝盖,告诉她不要再关注这些多余的事情,告诉她快拿掉那个毕恭毕敬又陌生的称谓,把他的名字换回来。
但是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他不敢问,他不敢做,甚至担忧着,要是她决意要把脚和身体都移走,该怎么才能挽留。
「对不起……」
看到他的静置中可以过度解读出来的严肃,她好像想起了他的命令。
「得让它们温暖起来才行,你是我的宝物,不想让你有损坏掉的部分。」
他解释着,希望肉麻能给她的脸带来一点变化。
「这种事情……请交给我来做吧。」
隔着衣服,他用手背感知了一下她的肚子。
「我比较烫。」
她不敢违抗。这样下去,她能回到原本的样子吗。这样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呢。等下去的话,她最后会被疲劳打败吗。这次,她还能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最后变好吗。我就在这里,在她的身边,比起不在的时候,已经不会那么不安了吧。要是没有用怎么办,要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她已经这么睁着眼睛抵达第二个夜晚了,已经孤独地在噩梦里困了太久了,今夜再这么悠哉地等过去……
「……妈妈,可以原谅我吗。」
身体太过紧张,眼泪没办法进到眼眶里。
「出什么事了?我能原谅您什么呢?」
她俯着脸。
「你看,我已经回来了,离家出走,不管你多担心还是把你抛下的那个可恶的家伙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真的再也不会走了。所以,不要再害怕,不要再伤心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要我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希望你不要再保持这幅样子了。」
「那么……」
「——」
他抬起头倾听终于由忏悔之言从苛刻的变装下引出来的所有无理的、任性的、有些邪恶的,甚至是狠毒的要求。
「我该是什么样子才好呢?」
她不知道,她忘了。变来变去的她,自己曾经记得的那些,那么多的她,全都不见了。
「就是……」
刚过去的刹那,他充满了信心和点子,想要向她说明,和她一起回想原本的样子,但思绪仅仅给出了第一个关键词,写好了计划的本子就被撞落,接着被踩进了泥水里。
『笑』。不知道现在的她能不能做到;他不想得知,她再也做不到了。
他突然厌恶,突然恐惧,突然想要作呕,因为突然怀疑眼前的一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发觉自己对着亲自找来的、和她长得很像的另外的人说了一堆自顾自的话,做了一堆暧昧的事情;突然意识到,战斗还没有结束,即便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和看不到的怪物所进行的痛苦无比的战斗依然没有结束,还将要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而唯一的友军,唯一可以依靠的同伴,已经因为自己的错误被毁坏了躯体、夺去了心智,变成一个无法相识,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了。
他搓了搓双手,向里头吹吹气,稍微扭扭,在肚子上找到更温暖的位置,与更冰凉的位置相贴,然后重新握住她的脚。
她还在呆呆等待他的回答。
「你不困吗?」
他的脸震颤在友善的微笑之中。她没有开口,好像没听过这样的问题。
他再次尝试。在胸口暖了暖手,然后扶着她的脸颊,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长长的睫毛。仍旧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拇指从眼眶的上方滑下来,像是帮助洋娃娃合上眼睑那样,让她闭上眼睛。她不是故意用力睁着的,她的眼皮能这样子盖起来,但是一松手就又会打开,像洋娃娃那样。
他停下了所有别的事情,包括呼吸,就这样摸着睫毛摆弄了一会儿漂亮的眼睛,她看起来就像在睡前恋恋不舍。
「对不起。」
他为自私的事情道歉。
要是帮她把两只眼睛都合上,她会不会就渐渐睡着了呢,在黑暗的拥抱里。手指是暖的,眼睑也会是暖的,旁边有我紧紧贴着她,黑暗也会是温暖的吧。
「放松身体。」
他这么做了,小心地,帮她合好了双眼,用两侧的手指固定住门帘。
打乱了自然状态的力气在皮肤上留下了不自然的皱褶,看着这幅样子……
「……!」
擦肩而过的恐慌吓得他全身发冷,赶快松开了双手。她没办法呼救,刚才又把她和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的东西关在了一起,到底有多蠢才会干出这种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你喜欢什么样子,就保持什么样子吧,不会再做奇怪的事了。」
彻底忘掉她会害怕他的接近这种可能,他尽可能地让热量得到充分地传递。对于现在的她,唯一的亲人的咫尺陪伴是莫大的慰藉。想起她还睁着眼睛,他又稍稍分开到安全的距离。
他看着她身后的那面书架。
梦是当人想要从某个痛苦的世界里逃离的时候,在眼皮之下,黑暗之中搭建起来的异世界。她现在用不完整的自己看着这个世界,意味着她的梦就在这里;如同不愿醒来的人那样,不愿睡去。
睡着的人总能叫醒,他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办法,但是醒着的人该怎么叫醒,这个世上,会有记录吗。他的眼睛看往书架最顶层的那些书。
——
只有一秒不差地陪着她度过清醒的夜晚,才能利用身体的辛苦赚取一点自我的宽恕。
当然,要不是她的双脚动了起来,不仅如此,还能够支撑她站立、行走,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会突然变成什么模样。
不断和她说话,不断进行触摸来为皮肤增加活力,这样进行了一整夜,当然,这些无关的举动没有半点功劳。他只能庆幸没有经验的自己完成了该做的事,她的腿顺利恢复了温度,随之像生命诞生那样,在手中有了活动。
也许跪在地上一天,和坐在地上一天,并没有天差地别,身体作为灵魂的容器和外壳,拥有足够可靠的强度。
但不能让他把心放下一会儿的是,他没办法说服她乖乖坐着。那些为了将一度丧失功能的双脚重新投入使用,而杵着辅助器械满头大汗的人在他的脑中排队。她还走不稳,脚里还残留着多少折磨神经的感觉,他完全读取不了,因而不愿让她多动。可她就是想要跟着,想要帮忙,好像自从上一顿之后,就嫌弃他做的饭不好吃一样。他只能这么开玩笑,给自己专心的余力和呼吸的动力。
他回到刚初学那样,照着书上的数字精确地置办食材与调料,为的是能重现和图片一样美好的味道。
洗干净了食材,摆好在容器里,没有接到下一个命令,她缓缓摆头张望寻找别的能做的事情。好像听见了锅里头的油在食物表面蚕食的滋滋声,伸手的动作和转身的动作同时发生,没有受到视线的监测。
「洗好了吗?」
「嗯……」
活动活动也不一定是坏事,仅仅是听到依然柔弱但不再那么认真的回应,他就有了这样的看法。
「那么稍等一下,我这边……」
切菜是肯定不行的。他集中于手头的事情,暂时没想好之后该交给她的工作。她逐渐失神注视属于自己的远方,手臂缓缓放松,没擦干的水滴到了锅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也许在薄薄的水膜的保护下,手指能在油里安全地生存片刻;也许直到油烧坏了白白的皮肤,钻进肉里直接唤醒她的知觉,她才会成为第一个发现的人,然后仅仅是发现、看着油在指尖周围冒泡,不发出声音,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这样的疼痛,她也能忍受。
在就要碰到沸着的油的瞬间,他的手横穿指尖与锅之间的平面,把她牵离了灶台的近傍,几乎是抱到了水槽边,在温水的冲洗中捏起每根手指,从尖端到根部,从正面到反面都检查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没有表情的脸。关上水,悄悄叹息。
「到椅子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对不起……」
「没事。」
再一次注意到她变得比自己要矮小以后,他像是刚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那样,嘴巴搭在她的头顶,静置、亲昵了几秒,以让体内的鼓动缓和下来。
「以后……让我一个人多练习练习。」
两句属于不同阶段的话由于相关的是相同的事而凑巧连成了一句。把她放回椅子上,擦干了她的手指再次检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手上的疼痛。没冲干净的油已经挥散光了热量,横跨了中指到小指的红印看似微微鼓着。利落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想起锅里的东西,赶快跑回厨房。
趁着她一件一件摆餐具的时间,他把剩下的东西都布置好,在往常的位置坐下。
今天的和昨夜的食物的不同之处是,添加了风味强烈的菜品。丰富的香料能够穿透重重的困倦把食欲挖掘出来,油煎物更是属于对几乎所有人都具有亲和力的食品。尽管如此,他自己得到的感觉也没有预想的那么好。可能是真的不好吃。
「……」
本想问问她关于味道的感想,然而一直没有睡觉,疲惫、寒冷、不时的心悸和天旋地转,可能比现在的自己要难受两倍的她怎么会尝得到好的味道,他收起发声的力量。看到她仍然服从着命令,按照恒定的速度把食物塞到嘴巴里的样子,心痛就难以抑止。
「慢慢的,稍微咽下去一点,再多的吃不下的话,就不用勉强了。」
好像做过类似的事情,在痛苦中迫使自己进食,她只是悲伤着脸,没有动摇。他尝了一勺,一时怀疑同一个容器里倒出来的、尝过好几口的东西,会在她的碗里异变为不同的品质。
「对不起。」
她立刻放下勺子,把碗呈给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不是不该和您坐在一起呢……对不起,请原谅我。」
推碗的手飞过去拉住她。
「你还记得……」
脑袋里闪过她沉默着陷入愁苦的样子,他还是不敢问。
「像对待你自己那样对待我就好了。」
「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这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的表现,他构思不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才需要人,才需要她进行如此的举动。
「我又会让您讨厌的。」
「不会了……!」
泪水掉进了碗里。他赶快坐到她的身边。
「再也不会了——我没有生气,我不会对你生气了……」
她点点头,然后拿起勺子,继续吃碗里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要再吃了。」
「对不起,被我弄脏了……」
她努力加快了一点速度,像是要弥补错误。
「留给我就行了,我想要……」
「尝尝加进了你的眼泪的味道。」他压住她的手臂,没有采用又会让她觉得失敬的理由。
「我们去趟医院好吗?」
温柔地,他凑近她的耳朵。
你听得到的对不对。
「还记得那个医生吗?她是我们的朋友,她说不定会有办法。」
你一定听得到的。医生会帮忙的,她一定有办法帮你的,比我在家里胡闹要好。
「不愿去吗?」
他得不到回音。
「一会儿会儿,只去一会儿会儿,马上就回来。」
「……」
「只是去听听意见,听听下来该怎么做,我不想你的脚,还有身体出什么更大的问题,听完立刻就回来,好吗?」
「……」
「就当是为了我,我会一直陪着你——拉着手,到回来为止都不松开,这样能放心了吗?」
贴着她的肩膀的胸口感受到多了些许的重量。他舒展眼眉,第一次有过这样的喜悦,像是完成了天大的事。
「每次你都会变得越来越爱撒娇吗。」
「……」
没有情感和理性的人才会拿来说笑调侃的事情。
「坐一会儿就准备出发吧。」
惭愧的他赔上强颜的笑。
——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把视线的焦点从窗外那个刚刚在其中走过的,洁白、明媚、生机勃勃的世界中移到室内。穿着白色长袍的女性今天没有像之前见到的几次那样,背越到旋转座椅上,然后一下一下单靠身子的晃动把推到墙边的椅子挪回来。也许在今天的这份敞亮和静谧里,谁都能学会一点稳重。
等到医生坐正,他打开嘴巴。
「局部的压迫和缺血损伤。」
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暗紫色的、雪花状的癍痕,他幻想出这样的景象。
「不过幸好没有演变成严重的问题,渐渐就能恢复。」
癍痕如同纸片的碎屑般被冲洗掉的景象紧接着播放。
「至于失眠,再不赶快治好,会变得很糟。」
「有多……糟?」
「在她的情况下,会很快,并且更多地引发其他病症——知道短路吗?」
「嗯……」
一种高速积累损伤,并最终造成损坏的状态。
医生摘下眼镜,叠好镜架,横放在桌上,握合的双手前方。
「她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
「……?」
他抬起头。
「年纪轻轻就独自支撑起了两个人的家庭,你有没有想过她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
「嗯。」
如果问他心目中最了不起的人是谁,永远只会有一个答案。
「但不要就这样认为她已经成为了能够抵风挡雨的女强人,不如说,正是因此,才更应该用比对其他人都要温和的态度对待她。」
「……为什么呢。」
他想过、做过,却从来没能确信自己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为她本来是做不到的,她的意志力本来没有这么坚强。」
问出「为什么」的他都做好了准备接受医生的讽刺批评了,但今天的医生尽管让他有些害怕,却全然没有那份意思。
「人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正常运转状态,只用上自己一部分的力量,来保持长久的稳定,就像机器一样,有安静的通常状态,和吵闹的全力状态。在遇上危急的时刻,人才允许拿出被保留的力量,也就是常说的潜力,来保护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重要的人,这是神教给我们的生存之道。普通人,一般只需要偶尔拿出全力,帮自己和所爱之人度过一辈子里就那么几次的难关就可以了。然而她们,当母亲的人不太一样,从你们降生的一刻起,她们就比其他人多了一件时常会遇到危险,但又绝对要保护好的东西,多了一份甚至比自己原本有的生命还要重要的生命。」
有些畏缩的双眼和有些冰冷的双眼错过。
「但平安的生活里,每个人手中,就只有能让一个人正常运转的力量。该怎么照应到自己以外的人?减少分给自己的部分,牺牲?还是不够。她们需要拿出那份用来应急的力量,需要随时准备好,取出那份只应该偶尔用一用的力量。」
讲述的声音渐渐放轻了力道。
「它不是无尽的、无偿的,甚至每次使用,付出的代价都会变多。可是越是弱小,自然也就越需要依赖锁在身体里的这份最后的秘方。过于弱小的人,很可能必须把保留着的力量全都拿出来放在手边,用全力的运转来取代自己的正常运转,才能勉强让自己和需要保护的那个人,刚好能和不用面对多少负担就能正常运转的其他人一样。」
他没办法再抬起眼睛。
「这就是医生总是对她很认真的原因吗。」
「我对所有的病人都很认真。」
「是,是吗……」
生起了一点敬意的他不好指出对方话里的毛病,像过去那样。
「不过,对她确实是比对你要小心一些。」
「……」
「你已经是活力满满的年轻人,也是看着她的坚强长大的孩子,所以我会把坏消息都告诉你,让你多忧虑多担心担心。你的身体才正式启动不久,能够很快为你补充失去的东西,为你争取没有的东西,而且不论发生好的还是坏的变化,都算得上是你的成长。但你的母亲已经不同了,要是要再拿出和你差不多的活力去配合你,她就必须要消耗更多刚才说的那些更关键、也更不容易再生的资源,她的手里,可能已经不剩多少了。」
没静多久的手打开了眼镜架。
「人终究不是机器。尽管所有生命的整个历程都在进行着保留有用的东西,舍弃暂时没用的东西的过程,可以修复自己,而且还能够改进;按理说,只要一直活着,人应该是会不断变好的。然而奇怪之处在于,人在健康的中途就会开始衰老,不单是表皮、指甲、细胞的磨损,人的核心也会衰老,就像是起初就计划好了为下一代让出空间,只把最好的部分传承下去一样。」
医生用有些长的袖子擦了擦镜片。
「因此,当过了某个旺盛的最高点,人就不会再变好,不但不会变好,坏掉的部分还会越来越多,拯救的难度越来越大,最后走向死亡。一开始拥有的力量的总量和损耗的速度决定了人的生命的长度。损耗的强度越大的人,就会越早越过人生的最高点,然后一路衰竭。」
「……」
「而人最大的优点以及最大的缺点是,人会习惯,人能够习惯任何的东西,戴在脖子上的挂坠的重量会消失,在垃圾堆闻到的气味会变淡,即使是原本难受得不得了的感觉,时间足够久以后,也能伴着它睡着。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
他隐约记得主题是『适应力』的书里写到的内容,他也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的结论。
「哦?请赐教。」
「唔……」
这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转折。
「这种习惯,是因为只有变动着的东西,才容易被人当作关注目标。只要某种东西一直存在着,某种状态一直保持着,恒定在某个限度,或者单方向地减少、增加,哪怕是痛苦,哪怕是机器都承受不了的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全力运转,人也能够使之成为自己的生活。所以,有时候比天生有力的男性还要能干,比长大的你还要坚强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地方在损坏,有多少地方已经破裂生锈,却还整天想办法带你一起笑。」
「……」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是都快成家立业了。不要再像个小男生那样淘气,除了简单的关心,你也该学会照顾家人了,爱她,保护她,把她当作随时可能受伤的小孩子。人呐,别看着好好的,在你有所知觉以前,就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进行着于他所在的年龄的人都有所耳闻的,以及两倍年龄的人才能有所耳闻的说教,眼镜挂到了耳朵上。
「要哭就哭吧。」
大框眼镜背后的脸抬两下眉毛,毫无征兆地铺开笑意满眼期待。
「……还不能见她吗?」
但这些话对他来说没有之前听到的那些新鲜了。
「哼,已经给她做了助眠……」
「助眠……她睡着了!?她不能睡着!」
他本能地打断了医生的话。
「刚才说的都没有听懂?你实际上很恨她?嗯?——屡说不听!还要锁起大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又是吼又是哭求的,你觉得你比医生懂的多吗?这里这么多人能给她的照看还不如你一个人在家里做的好吗!」
震惊的眼中颤抖着光泽。
「这么诧异,是不是你故意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放低眼睑,看到自己的腿根。
「……是的。」
「嚯。」
「但是——!」
「你想看着她死吗?」
「死……」
他停下来,然后又被自己启动。
「不,请叫醒她,她现在还不可以睡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医生解释自己没有根据的推论。
「她要是睡着了……要是,睡着了……」
对方的眼里显出了轻蔑的怀疑。不但松开了她的手,离开了她的身边,还又让她进到了黑暗的世界里,自顾自地焦急起来的思路陷入混乱。
「只是相当于临时复元体力的休眠,药效一过,她就会醒。」
医生回到平常的样子。
「是吗……」
「就算会给她带来更上一层的痛苦,也不能因为吃下药会很难受就放弃治疗。」
「……」
他不能百分百地同意,他想要用从事实得来的、医生曾经确认过的经验进行反驳,但是,这个问题的结果,不是一场争论就能重新敲定的。
「今天先让你把她带回家,晚上最好就让她把该吃的药都吃下去。明天我会关注病情发展,要是没有任何改善——」
「嗯,我会……」
意识拦住了他作下承诺。他知道自己会用尽今天的每一秒,用尽直到成功为止的所有时间,找到把她的梦境改造回美好故所的办法;但即便这真的是一件在太阳再次升起前就能轻松完成的事情,他也不能作下任何约定,以让别人有理由把她从身边带走,强行关到那片黑暗里。
「你不把她送回来,我们也有义务把她接走。」
然而,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任何一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也不会允许拖延。夸张到忽略了现实的预感却如阵雨般落了下来:要是失败了,今天就会成为故事的最后一天,成为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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